柯林对这个表姐印象不深,却能清楚感受到她的善意。没有理由拒绝,终于坐了下来。
在柯林到来后他们终于撕开了伪善的面目,现在和继母交谈起父亲多年前购入的县城的两套房子,情绪之激动差点吵了起来,引得护士不得不过来要求他们安静。
“抱歉,让你看到这一幕了,”表姐轻轻他在身边安慰,“我妈还有大姨舅舅他们就是这样,但真的希望小舅可以快点好起来。”
柯林知道自己该说谢谢,张了张嘴却什么都说不出来。
探望时间已到,看似和谐却心怀鬼胎的大家子看躺在里面的人没什么大问题,就纷纷离开。
柯林默默地打车回了家,回了那个父母离婚后他和母亲住的房子。柯林在高中寄读后只有放假才会回来,母亲平时基本都住在继父那边。柯林整整两年没有回国,母亲更是不往这边跑,好在每个月都会请阿姨来打扫,也有准时交水电费,还算是可以住。
柯林摁住墙上的按钮,入目的一切是那么熟悉也是那么陌生。他一天没有进食,却没有任何饥饿感。走进洗手间,在镜中看到的是满眼血丝、面色苍白却异样平静不带其他情绪的自己的面孔。
他抚摸着自己的脸,明明脑子里乱得不行,为什么就没有一点痛苦的表情呢?柯林扯了扯脸颊,突然想起来一天前Lucas在他脸上留下的牙印。
他一定会骂我是个无情的家伙吧。柯林拍拍自己的脸。
匆匆洗了个澡,柯林钻进被窝里,因为太久没晒有一股潮味,柯林却不甚在意。明明周围的一切都是那么熟悉,柯林却无法收获丝毫的安心感。在月光下翻来覆去就是睡不着,瞪着双眼睛等待着白天的来临。
但是没想到比日出先到来的是座机电话铃。
柯林拎着包就跑下楼拦出租,凌晨这个点车并不多,柯林跑了几个路口终于打到了车。
明明几个小时前刚从这离开,当时医院人流量不小,现在大厅里却很是安静。
柯林飞速地往楼上跑,远远就能听到争执声,那些住在医院附近的亲戚们甚至睡衣都没换好第一时间就赶来。
一群人站在病房门口,一个穿着白大褂的医生被围住。
“都是你们医院的错,晚上走的时候人好好的,怎么现在就没了?”一个亲戚的脸快抵到医生的脸,“赔钱赔钱!!!”
其他几位迎合着,推推搡搡,一个小护士拉着他们,焦急等待保安赶过来。
柯林没有兴致插手他们的无赖行为,推开一个人从门里挤进去。
病床旁围了一群人,明显都是刚被吵醒,面色各异。
柯林看到了露出的病床一角盖着白色的被单,呼吸一滞,胸腔里的心脏不安分地加速跳动起来。
床头的一角被掀开,是他的父亲,闭着眼,裹着绷带,面目平静,看样子只是收了伤在睡觉。
柯林拨开站在前面的亲戚,突然腿一软跪在白得刺眼的病床前。父亲的一只手从被单里滑落,柯林哆嗦着捧起这只手,手上的伤口被处理好不再流血,指缝里的凝固的血还没被清理。
父亲的手是那么冰冷,柯林的十指仿佛被这冷意冻伤,却紧紧抓牢不愿松开。
病房里的人在窃窃私语,柯林的思绪好像超过了承载量,根本没脑子去分辨这其中有几分悲哀。
继母站在病床的另一边抹着滑落的眼泪,年幼的孩子感受到气氛的凝重,躲在妈妈身后不敢上前。
“表弟,保重。”表姐拍拍他的肩,柯林身体一颤,却没有哭泣。
他只是一直跪在那握着这只他有好多年没有机会触碰的手,一直看着太阳升起。
越来越多的亲戚到来,继续进行昨天的争吵。
柯林帮父亲把白布盖好,心想知道这些只在乎他家产的亲戚的嘴脸,他是否会气得跳起来。
但这是不可能的。
大人们的话题渐渐移到了两个男孩身上,感到了徘徊在自己身上的视线,柯林恶心地想要呕吐。双膝早就跪得青紫,柯林哆哆嗦嗦地撑着床爬起来,保持着平静逃离出这个让他窒息的房间。
他躲到洗手间洗手,并不断用冰水冲洗自己的脸颊试图压下呕吐的感觉。没想到抬起头发现他那个同父异母的弟弟也跑出来了。
“我可以叫你哥哥吗?”这个五官跟他有些相似的孩子仰着脸。
“可以的,你叫什么名字?”
“我叫柯路桉。”
柯林垂下眼,摸了摸他的脑袋:“柯路桉小朋友,你要快快长大、好好学习,好吗。”
“嗯,”他点着头,“我答应你。”
“哥哥我先走了。”
“哥哥再见。”
柯林路过了病房,看到了几个工作人员走进病房要把父亲的床推出来。
柯林知道他应该留下一直等到仪式完成。但是内心却十分抗拒,他一刻也待不下去了。
驻足了几秒后他逃一般地下楼,找到了医院旁的一家咖啡馆,打开手机,借助wifi飞速地买了一张最快的回去的票。
两天没有开机,微信信息涌了进来,柯林却完全没有心思打开一条条查看。他买了杯咖啡就往外走。
没想到他在街角碰到了靠着车默默喝咖啡的母亲。
注意到了柯林的接近,她抬起头露出一个算是平静的微笑:“好久没见,你要去哪吗?”
“我刚买了机票。”
“那我送你去机场吧。”
母亲没有多问,柯林什么也不想说,两人就安静地上车往机场开。
母亲好像很早就等在那了,头发还有些乱,是因为睡一半从床上爬起来的缘故吗?柯林看了眼开车的母亲,却咽下了自己的疑问。
柯林从别人那拼凑了一个故事,两人是大学里令人羡慕的情侣,婚后各自事业也很顺利。可能在柯林很小的时候有过很甜蜜的婚姻,但是自打柯林有记忆以来,两人就是如同较为熟悉的陌生人一般和气却疏远。他们之间没有爱了吗?不能确定。他们一直相爱的吗?又没有事实证明。
车子平稳地驾驶在高速上,母亲没有开口,柯林也不开口。
路程说长也不长,柯林时隔一天又回到这个机场。
“谢谢母亲,再见。”柯林解开安全带就要下车。
“柯林,”母亲突然叫住他。
柯林抬头,却看到母亲泛红的眼眶:“你还有我,知道吗?你还有母亲我。”
柯林伸手抱住已经好几年没有拥抱的母亲:“你也有我。”
两人不再多说,柯林母亲注视着他走进机场,背影消失在人群里。
又是15个小时的飞行时间,柯林靠在不宽的椅背上放空思绪。他已经太久没好好睡觉了也太久没好好吃饭了。明明应该是极度饥饿和疲惫,脑子里的弦却绷着,没有饥饿感同时也无比清醒。
等飞机落地,身边的面孔和语言是过去两年所熟悉的。柯林拉着背带,有一刻觉得自己从没离开过。或许过去的两天经历都只是一个不好的梦。
他往出口走,栏杆的另一边有不少举着牌子等待着接待人的人。
如果说出发站台是关于分离,那抵达站台就是关于重聚吧。
柯林扫过那一片的人,突然看到一个将近50的华裔父亲,严肃地背着手等待,跟在柯林后面的年纪相仿的男性跑向他,那个男人表情瞬间温柔,张开了怀抱搂住了自己的儿子。
柯林这一刻回想起来自己幼儿园的时候总是在放学前很焦虑,怕跟着老师出去却见不到自己的家长。在队伍的末尾,他看到了人群中高挑的父亲,年轻时的模样,也是绷着一张脸背着手。却在看到他的时候松开眉头,蹲下来向他张开宽阔的胸怀。
他想起来出国前最后一次见父亲,离开前他大力地拍了拍柯林的肩膀,想说什么却把话憋进去。
他想到了好几次在收到父亲回复时,在屏幕上方一直挂着“对方正在输入…”,最后只收到中规中矩的“收到”两字。
柯林一直在逃避,上寄宿制高中为了逃避母亲的新婚姻;出国读书为了逃避国内大小的事;减少接触为了逃避自己可能失望的几率。之前从医院逃避,逃避父亲已经不会陪着他的事实。
他突然意识到一切一切的逃避都没有任何意义,只是拉长了痛苦开始的时间。而他因为逃避,却真正错过了很多很多。
父亲不会回来了,和母亲的关系也不是解释清楚就能恢复的状态。
而他,柯林,要带着这些记忆继续生活下去。
保持了整整三天的平静表象终于被撕破,柯林在这个充满了重逢的美好气氛的地方,捂着脸跪坐在墙角哭得撕心裂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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