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我们的队伍如同疲惫的归鸟,终于缓缓抵达襄阳城那巍峨的城门之下时,先前派出的使者——宪和(简雍)已带着几分难以言喻的神色迎了上来。他快步走到主公马前,低声禀报了几句。我离得稍远,听不清全部内容,但从宪和那略显紧绷的表情和主公听后那瞬间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黯然、随即又强自振作的神情来看,情况恐怕并不完全如主公先前所期待的那般热烈。
果然,未过多时,城门内侧便不疾不徐地走出了一小队人马。为首的是两位身着官服的中年文士,看他们的服色和佩绶,大致应是州牧府中的从事或主簿一类的属官,地位不算低,但也绝非荆州核心决策层的人物。在他们身后,跟着十余名侍从和卫兵,队列整齐,仪态也算恭谨,但整体的气氛,却远没有达到迎接一位远道而来、声名赫赫的汉室宗亲、豫州牧(虽然是自领的,但名义仍在)、且是抗击曹操前线的英雄人物所应有的规格和热情。
没有香车宝马,没有鼓乐齐鸣,甚至连稍微像样一点的仪仗都没有。这更像是一次按部就班、例行公事的公务接待,而非发自内心的欢迎。
为首的那位官员,约莫四十余岁,面皮白净,留着三缕清须,脸上挂着恰到好处的、程式化的笑容。他趋前几步,对着主公长揖及地,声音清晰而平和:“在下荆州别驾从事刘先,奉州牧刘荆州之命,特来迎接左将军、豫州牧、宜城亭侯刘使君(给刘备安上当时的官爵)一行。使君远来辛苦,州牧大人已在城中备下驿馆,请使君与诸位将军、家眷先行安歇,待休整之后,州牧大人再行召见。”
他这一番话说得滴水不漏,礼数周全,称谓也无懈可击,将主公的身份和官爵一一提及,似乎给足了面子。然而,我却敏锐地捕捉到他话语中那份刻意保持的距离感。他的眼神,虽然在与主公对视时带着笑意,但那笑意并未真正抵达眼底,反而藏着一丝若有若无的审视和掂量。他的语调平和,却缺乏应有的热忱,更像是在背诵一份准备好的公文。
另一位稍年轻些的官员,大概是主簿之类的角色,则显得更为拘谨,只是跟在刘先身后附和着行礼,目光偶尔扫过我们这群人,尤其是看到云长、翼德那凛凛的神威和我们队伍中那些带着征尘与杀气的甲士时,眼神中似乎还掠过了一丝警惕。
主公连忙下马,亲自上前扶起刘先,脸上带着他那标志性的、真诚而谦和的笑容:“有劳刘从事亲迎,备感激不尽!我等兵败远来,叨扰荆州,实属无奈,还望刘荆州与诸位大人海涵。”他的姿态放得很低,言辞恳切,完全是一副前来投靠的落魄宗亲模样。
刘先依旧保持着那份职业化的笑容,客气地回应着:“使君言重了。同为汉室宗亲,理当互相扶持。使君乃当世英雄,能来荆州,实乃荆襄之幸。请,驿馆已经备好,车马劳顿,还请使君先行歇息。”他侧身做了一个“请”的手势,动作标准,却也因此显得有些刻板。
整个过程中,他对于我们这一路如何辛苦、徐州战况如何、未来有何打算等,一概没有多问一句,仿佛我们只是一群需要按规定程序接待安置的普通客人。
我默立于主公身后,将这一切尽收眼底,心中的判断愈发清晰。这绝非刘表本人的怠慢——以他“仁厚”的虚名和对宗亲身份的看重,即便心中不愿,表面文章也该做得更足些。这般不冷不热、恰到好处的“礼貌疏离”,更像是出自那位实际掌控着荆州军政大权、且视主公为潜在威胁的蔡瑁的手笔。
这是一种无声的下马威,一种明确的姿态:欢迎你来,但别指望得到太多;我们会按规矩接待你,但你也必须守规矩,认清自己的身份。
我抬头望向城门。高大的门洞如同沉默的巨兽之口。城门两侧的守卫,皆是披坚执锐,身姿挺拔,队列森严。他们的盔甲擦得锃亮,兵器也闪着寒光,显示出荆州军备的精良和日常训练的有素。然而,当我们的队伍开始缓缓通过城门时,这些守卫的脸上却没有任何多余的表情。他们目不斜视,神情肃穆,既没有因为见到刘备这位大名鼎鼎的人物而流露出好奇或敬仰,也没有因为我们这支略显狼狈的队伍而显露轻视或戒备。他们就像是一座座没有感情的雕像,忠实地执行着守卫城门的职责,对我们这群“不速之客”的到来,表现出一种近乎麻木的、职业化的漠视。
这种漠视,比敌意更令人心寒。它意味着,在这座繁华安逸的雄城眼中,我们或许并不重要,甚至可能是一种潜在的麻烦。